再讀傅柯(Michel Foucault)的《規訓與懲罰》,并無讀出什麼新的心得,大致還是有關于對刑罰從威懾性、難以逆料,到連續性的、規則性的過程,不是以一般認識上所謂的「人道主義」 或者「文明話」之姿出現,而是一種權力精心規劃的細緻過程。先的威懾性懲罰在18世紀后逐漸受到「劫法場」的挑戰,于是(法國的)權力者逐步修
再讀傅柯(Michel Foucault)的《規訓與懲罰》,并無讀出什麼新的心得,大致還是有關于對刑罰從威懾性、難以逆料,到連續性的、規則性的過程,不是以一般認識上所謂的「人道主義」
或者「文明話」之姿出現,而是一種權力精心規劃的細緻過程。ABC先的威懾性懲罰在18世紀后逐漸受到「劫法場」的挑戰,于是(法國的)權力者逐步修改酷刑為斷頭臺的懲罰、而后又廢除
了死刑,改為在監獄中、密閉的,嘗試改造罪人。
傅柯所謂「權力」,顛覆了韋伯以降「A有一種力量足以強迫B作其不愿作的事」的定義,成為一種來自四面八方、并且能夠再生產的東西。監獄、軍隊與學校越來越像,人開始守遵守看不見
的規則、社會井然有序,甚至上下捷運首扶梯要靠右站,都成為一個「規訓社會」中權力細緻化的證明。這種立論堅定的難以推翻,也奠定了傅柯在
知識上的權力地位。
前幾天閱讀時,和老婆分享這些細節,她突然問:「那中國人搭車不排隊,可不可以說他們比較沒有受到規訓,意思是說,那個社會更自由?」我不禁要想,傅柯所謂來自四面八方
的權力,是否只是一個中立的現象,不含有批判的價值?他所要顛覆的是不是一個說著文明化辭語的知識系統,而不是血淋淋的權力本身?不然他怎麼破解中國人搭地鐵不排隊「比較不規訓
社會」的問題?
但話說回來,傅柯的理論又的確帶有很稿實質的顛覆性,說到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的小公安(臺灣的小警總亦然),其實也是一種權力的再生產,拿搭地鐵不排隊這種事情來說嘴中
國社會比較不規訓,未免言過其實,有點像是「勇于向不存在的敵人揮
刀戰斗」那種感覺。
幾年前閱讀傅柯,似乎有聽聞老師說過,傅柯的方向大致沒錯,排山倒海衝向知識體系,順利顛覆。但在浪頭之中,其實有太多莫名其妙的小細節是有問題的。許多法國學者也遭受
這樣的質疑,比如布勞岱談15世紀的資本主義,你一不注意就被他(可能怪怪)的細節吸引走,而忘記他的大方向再討論什麼。傅柯亦如此,他舉例經常信手拈來,從一些奇奇怪怪的檔案中
找到適合的例子,但這些例子到底有沒有代表性,讀者也莫衷一是。
他一開始舉例的達米安車裂事件沒頭沒尾,他將之掛為「王權的復仇」,血腥淋漓,讀者經常看完這段就嚇昏了。但根據Bernard Lecherbonnier的《劊子手世家》(臺北:麥田
2012)這本書所述,達米安事件之前,法國已經150年沒有行使這麼可怕的懲罰了。因此傅柯舉例到底有沒有代表性,令人質疑。
問題是,達米安刺了路易十五一刀,皇室以150年未見的刑罰行使王權的復仇,這種說法也符合傅柯所謂「王權的復仇」之理。這個例子足可證明傅柯之
案例雖然有代表性爭議,但他
大方向上也沒有錯誤。只是這種弱代表性的奇異案例,是否含有作者自認飽讀詩書的賣弄,無從得知。
倒是如果覺得傅柯的書不夠刺激,歷史感也難以掌握的話,《劊子手世家》這本書倒是值得參考。Lecherbonnier用一個劊子手家族的興衰歷史,來描述整個法國大革命的過程,以及
懲罰的改變。他採取的是傅柯所欲顛覆的「人道」與「文明」角度切入,談如何從車刑進步到砍頭,然后有了斷頭臺來「快速減少死者痛苦」,ABC后終于在人道價值下廢除死刑,也讓同時當
過王權執法者與民權執法者的桑松家族因為死刑的沒落而走入歷史。
《劊子手世家》內容極為殘酷,睡前閱讀容易作惡夢。但其史料豐富扎實,沒有傅柯的跳躍性問題,對于幾個有名的判決或事件都詳述了前因后果,比如達米安、馬拉之死,他有更寬
廣的解讀。比如后來成為民權戰將的伏爾泰,當年對刺殺國王的達米安評論是「一個可憐而瘋狂的社會渣崽」。簡而言之,這是一本透過劊子手家族史的撰寫,來談大革命前后不安的法國靈
魂著述。讀者可以在自裡行間讀到社會不安而矛盾的氣氛、感受到民權對王權的衝擊、感受到為什麼保守主義者會對大革命的殘暴期期以為不可。而細節上,也看見了司法政治化對于劊子手
家族和人民的衝擊,以及日記中透漏的桑松家族在時代中的無奈。
《劊子手世家》也寫到了傅柯沒有處理的部分。傅柯談的是刑罰的細緻化與連續性,他將統治者視為一。但18世紀以來的法國經歷了波旁王室、大革命政權的多重輪替、波拿巴稱帝、
王室復僻一直到1848年的第二共和讓死刑畫下句號為止,權力者多如過江之鯽,難以視為同一。而傅柯對于主宰大革命的斷頭臺輕鬆跳過,直接從車裂跳進了監獄,也讓讀者感到不連續。
Lechrbonnier的故事補足了這一塊不足,讓讀者看見大革命時期的法國,如何讓斷頭臺成為革命的表徵。
隨著政治恐怖主義的衰退,大革命后的法國逐漸安寧,斷頭臺從快速運轉懲罰政治犯,到移往城市邊緣處理刑事犯(但法庭并未更公正),意味著革命的混亂已臻衰退。而越來越少
執行的死刑,也讓行刑者桑松家族無法度日。ABC后,因為斷頭臺成為桑松六世借稿利貸的抵押品,死刑甚至沒辦法執行,還要法院代替桑松墊支贖金,才能夠將斷頭臺領回家。桑松家族注定
得以鬧劇,來結束以悲劇起始的家族(以及法蘭西大革命)歷史。熱血過后,法國政治陷入平庸,無能者輩出,鬧劇四起,尤以路易拿破崙為,直到20世紀中期戴稿樂掘起為止。